古越地名初探-兼与周生春同志商榷
周春生同志在1979年1—2期《杭州大学学报》上发表的《姑苏考》一文,考证了姑苏即今天苏州的苏山这是正确的。但是他立论的基础是训“姑”为“山”,值得商榷。我们认为“姑”字在此只是发语词,没有实义。所谓“齐头式”地名,可分成倒置式和前加式两大类。周春生同志认为姑苏的倒置式,我们认为姑苏是前加式。本文试对江浙一带(包括江西和安徽的部分地区)的古越语地名作些探讨。
据史籍记载,先秦时代江浙闽粤一带为百越所居地。又据《左传·襄公十四年》、《左传·宣公四年》和《说苑·越人歌》的有关记载,可以窥测古越语和华夏语是距离很远的。先秦时代江浙一带的地名原是用古越语来命名的,春秋以后始见于文献记载,当是华夏族用华夏语言同音字所记。研究这一带地名必须有以下三个出发点:第一,这些古地名的音义都来源于另一个部族语言,同一地名往往用音近的不同汉字来记录;第二,不能站在汉字的立场上望文生义;第三,自有不同于汉语的特点。但汉代以来,人们对这些地名往往囿于汉字,望文生义,妄加解释。如无锡,应是古越语前加式地名,“无”是发语词。但是王莽篡汉后却改“无锡”为“有锡”,误把这个“无”字当作“有无”之“无”。
江浙一带的齐头式地名都属前加式。现将这类地名及其冠首字举例如下(限于汉前):
句(勾同):句章、句容(《汉书·地理志》)、句甬东(即甬句东。《吴越春秋·夫差内传第五》)、句无(又名句乘《国语·越语上》)、句注山《吕氏春秋·有始览》)、句余之山(《山海经·南山经·南次二经》)
鸠:鸠兹(《左传,襄公元年》)
姑:姑苏(《国语·越语下》)、姑熊夷(《国语·吴语》)、姑蔑(或作姑妹。
《国语·越语上》),姑末(《吴越春秋·句践归国外传第八》)。
于:于越(《春秋·定公十四年》)、于潜(《汉书·地理志》)
乌:乌程、乌伤(《汉书·地理志》)
余:余暨、余干(或余汗)、余姚(《汉书·地理志》)、余杭(《绝越书卷二》)
无:无锡(《汉书·地理志》)
芜:芜湖(《汉书·地理志》)
夫:夫椒(《左传·哀公元年》)
这些古越语地名是用汉字记录的。古代汉字多通假之例。这些地名的冠首词也多互相通假,可以归并。以上九个冠首字的上古音,从韵母来看,属于鱼部的有:于、余、无、芜、姑、乌、夫;属于侯部的有句、鸠。鱼、侯是邻韵,可以相押的地方很多,故可相通。从声母来看属于见母的有姑、句、鸠;属于影母的有于、乌;属于于母的有余;属于明母的有无、芜,属于滂母的有夫。综上所述,可以把姑、句、鸠归并为一类,因为韵母则鱼侯相通,声母则均属见母。可以把于、乌、余、无、芜、夫归并为另一类,因为韵母则均属鱼部,声母则又可分为两小类:属于喉音的影母和余母,属于重唇音的明母和滂母。喉音和重唇音似乎距离较大,但是从吴方言中保留古音较多的温州话来看,于、无、芜、余同音,即〔VU〕,夫则读〔fu〕,区别仅在于重唇和轻唇。因为古越语音值不可稽考,暂用汉字“句”代表第一类冠首词,用“于”代表第二类冠首词。
“句"类词和“于”类词都是发语词,并没有实义。古越语多发语词,东汉人服虔说“吴蛮夷,言多发声,数语共成一言。”《史记·吴太伯世家》:“太伯之奔荆蛮,自号勾吴。"颜师古注《汉书·地理志》曰:“句,音钩。夷俗语之发声也,亦犹越为于越也”。勾吴即是吴,于越即是越。句、于是没有实义的发语词。这两类词不仅见于地名,也见于人名,如句践、句亶、余善、余祭、余昧、夫差、夫槩、无余、无壬、无暉无疆。现代吴方言在单音节人名前也加发语词,如阿根、阿土。其结构模式跟古越语同。如寿梦两个儿子的名字余祭和余昧,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阿祭、阿昧。
现将上述地名冠首字的发语词性质分别加以考证。
句。在出土的铜器中,吴器有吴王光退戈,攻散王光戈,攻吴王夫差鉴,攻吴王夫差剑,工䱷王钟,工䱷太子姑发皆反剑等。敌、䱷是吴字之通假,攻、工是勾字之通假。吴(散、䱷)字前可加勾(工、攻)字,也可不加任何字,可见勾(工、攻)无实义、是发语词而己。又,出土“越王鸠浅剑”,勾践作鸠浅,可见勾、鸠亦可通假。字面的意义和所记的客体没有联系。《左传、哀公二十二年》:“越灭吴,请使吴王居甬东。”《国语·越语》则将甬东记为甬句东。可见句字可有可无。另有句甬,得名于甬江,句字亦属虚义。
姑和诸。郭沫若同志释《姑冯昏同之于何耀》铭文,认为“姑冯昏同”即越王句践时的大夫冯同。姑字可省,可见属虚义。姑苏后世称苏州,姑亦省去。上述“工戯太子姑发誓反剑”,郭沫若、商承祚等同志考证为吴王诸樊之剑。铭剑者当时为寿梦太子。商氏拟“姑”为“诸”则不仅姑为虚义,“诸"亦类之。再者,《国语·吴语》:载:“大夫种乃献谋曰……,越王许诺,乃命诸稽郢行成于吴。再看《国语·越语》对同一件事的记载:“大夫种进对曰:'……'。勾践曰:‘苟得闻大夫之言,何后之有。’执其手而与之谋,遂行成于吴。可见献谋者,行成于吴者均是大夫种,亦即诸稽郢。两名同指一人,快读为种,慢读为稽郢。至今闽南话“种”读〔tɕiŋ〕,犹是稽郢之合音。至于“诸”很明显仅是发语词,有无不影响意义,故句省去。“姑”和“诸”实唯一字。《世本·居篇》注曰:“ 姑之言诸也,毛诗传读姑为诸。”这样着来诸暨也属此类地名。
于。《竹书纪书》祢越为于粤(越、粤通假):“晋出公十年干一月,于粤子句践卒。”但是出土的“越王鸠浅剑”、“越王者旨于赐剑”、“戊王州句剑"等越器铭文均作越不作于越,于字因属虚义而省去。于潜亦可省称为潜。《吴越春秋》:“秦徒大越乌语人置之替。”朁即丹阳郡的于潜县。又《水经·浙江水注》曰,于潜“因县境警山而得名。”
乌。于、乌同音,至今浙南吴语皆然。西汉会稽郡有乌程县,乌伤县,后人多望文生义,强解乌程因乌氏程氏所居而得名。而乌伤之解则更荒谬,据云乃乌(鸦)口皆伤之意。其实此两地只叫做程、伤而己,加“乌”以发语。至今闽南晋江一带,仍以“乌”〔כ:〕作发语词用于单音节人名之前,如乌海、乌珠,对不知其名的人当面可叫“乌个”〔כ:ɛ〕。在这里“乌”不作“黑”解(闽南话称“里”为“乌”),用法与厦门话、粤语、吴语的“阿”,福州话的“依”相同,用于发语,带爱称意味。浙北以“乌”字起头而地名很多,如乌风山、乌带山、乌戎山、乌胆山、乌午严、乌蜀山、乌巨山等。
余。“余”字非古汉语地名用字。含“余”字地名有西汉豫章郡余汗县(或作余干。地在今江西省余干)。《汉书·严助传》载淮南王安上武帝书谓“越人欲之变,必先由余干界中。”可见当时越人曾分布至赣东北,“余干”必是越语地名。浙北的余杭余、姚、余暨更是越人所居地,也当是越语地名,秦汉不过用汉字记其音,而沿用其名。汉会稽郡的余暨,东汉人应劭认为是“吴王阖闾第夫暨所邑”,当必有所据。因为是夫暨之城,故以暨名之。余、天两字都只有虚义,所以暨字不变,夫字换为余字,仍可表暨领有之地。余姚得名于姚水。余杭的'杭'来源未详,有人训为航,恐未必然。后世杭州、姚州均省去“余”字,可见“余”无实义。《左传·昭公十七年》:“冬……大败吴师。获其舟余皇。”余皇是吴先王所乘之舟。可见“余”不仅可以前置于地名、人名,还可以前置于物度,仅起发语作用而己。江浙一带常以“余”字冠首的地名还有余不、余罂、余渔、余英、余支等。
夫。《左传·哀公元年》:“春,吴王夫差败越于夫椒。”杜注:“夫椒:吴郡吴县西南太湖中椒山。”夫椒得名于椒山,原无“夫”字,“夫”无实义可知。
无。越王中称无某的颇多,传说中越国始祖叫无余。《竹书纪年》、《吴越春秋》所载越王名有:无任、无曎、无疆、无余、无颛等,直至汉代,闽越王中犹有号无诸者。近人罗香林认为古越人命名不避祖讳,并训“无”为“王”。这种看法未必确当。“无”即训为“王”,为什么其它越王名也有不含“无”者?况且地名中的“无”字又显然不能释为“王”。其实古越语地名、人名乃至物名有一种一致性,即用些发语词冠首,如上述的姑、夫、句、余均是。其用法可与英语虚词相类比。“无”当类此。“无”如训为“王”,则不能解释地名如训为有无之“无”,又不能解释越王名,只能解释为发语词才妥切。无锡既不是“其地无锡”,也不是“锡王”。无锡乃越语,“无”是词头,“锡”另有越义。后人不知其所由来,妄加解释,或说其地本产锡,至汉锡已采尽,而名无锡:或说“后汉有樵客于山(指锡山)下得铭云'有锡兵,天下争,无锡宁,天下清。'”皆无稽之谈。
通观上文所作考证,可知周生春同志训姑苏之“姑”为“山”是不对的。请再以四证补充之。第一、江浙一带古越语地名的一条规律是齐头式地名只有前加式,即以发语词冠首,未见有倒置式地名。如依周说,则姑苏为倒装式地名,这不符合一般规律。第二、如依周说,无法解释人名中的“姑”字。第三、姑某之类地名可以省称为蔑,如训为山,则姑字不可省。第四、依周说,姑是岵的通假,含山义,则姑是汉字汉音。那末姑灌、姑射、姑逢、姑兒中的“姑”字含山义已极为明显,但是《山海经》却作:“姑灌之山、姑射之山、姑逢之山、姑兒之山”,《山海经》不至画蛇添足至于此。姑苏乃越语地名,“姑”是发语词,“苏”另有它义,不可以汉字汉义强解之。
以上研究仅限于江浙一带古越语地名。古代百越分布的范围要广阔得多。臣瓒曰:“自交趾至会稽七八千里,百粤杂处,各有种姓。”他们的语言应该有某种一致性,以各地同类古地名有待进一步整理和研究,这里不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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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周振鹤 游汝杰
来源:《复旦学报》(社会科学版)1980年04期
选稿:周辰
编辑:黄馨烨
校对:郑雨晴
责任编辑:伍晨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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